「你會離開嗎?」上星期在機場送別一位朋友後,我向友人問道。這種對話在過去兩年時不時就會出現。你知道某某移民了嗎?那你呢?你會走嗎?有人覺得該走,有人覺得不該走,實際上每人有每人的背景和原因,所以也不存在該或不該。作為朋友,我只是單純想知道明年今日大家還能否相聚,或趁機給予祝福,僅此而言。

儘管如此,當被問及我個人選擇,我以往的立場都是肯定的。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很渴望離開,尤其當形勢一再變差,這個慾望只有變得越來越強烈。有一部分可能因為自身的原因離不開,所以才會那麼渴望逃離?但其實就算沒有案件在身,我也肯定會傾向去別的地方生活。看看香港多壓抑,政治紅線處處,留在香港可以有何抱負?連做人的氣力都沒有,更別說組織家庭生兒育女。就像上海年輕人的一句:「這是我們最後一代,謝謝。」是要這樣嗎?還是到別的地方呼吸自由空氣,享受別個國家的人權?又或許說穿了是逃避,是為了從日常去掉政治,不想再每天被政治搞得筋竭力疲。別誤會,逃跑並不可恥,就像突然一窩蜂的追星也是大時代產物,是大家試圖在現實的荒謬中喘喘氣。其實英國、澳洲、加拿大、台灣哪裡都不要緊,總之先找一艘救生艇,不是嗎?

「要是可以我一定會離開啊!」我原以為是這樣的。但最近再思考去留,我發覺也許我不一定要離開。我想起以前有段時間我很著迷大陸民謠,大概是丹東、北韓、北京那次旅程後。為何萬青寫得出《殺死那個石家莊人》,為何宋冬野《安和橋北》裏的歌如此真誠。我最近聽回才明白當初令我著迷的是什麼。大陸民謠有種獨特的人文情懷,那是與土地連結,在特定環境下長出來的音樂。這些音樂讓我窺看到體制以外的人文故事。那不是表面的控訴或抗爭,而是一種獨特的時地人寫出來的意象。那時我著迷的是窺看愛國主旋律以外,人們是如何表達自己,如何把不安、痛苦的情感寫出來。政治歸政治,人終究是人,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,有表達的需要。就算是文藝青年的無病呻吟,也是屬於他們的聲音。然後我又想起北韓,那時候感受最深的是平壤人日常的一面:他們上班、上學、在公園跳大媽舞、放學後打排球。我最好奇的是在封閉、共產、世襲、獨裁、專政這些標籤背後,人們是如何生活?就像拼圖一樣,一塊一塊湊合起來,嘗試從中看到些什麼。

以上其實全是一種窺探,那是一片灰色的領域,從牆縫中窺看不同環境、體制下人們對人性和生活的洞察。就像看米蘭昆德拉寫布拉格之春,看佐治奧威爾寫緬甸歲月,我們看的不只是一個地方、一段歷史,或政治、抗爭、極權社會、殖民主義、共產主義 — 這些標籤都不足以形容。我們真正沉浸的是在這些特定環境下人之所以為人的故事。人會歷經苦難,大至社會現實,小至一段逝去戀情,還有家庭、友情、生離死別,這些都是人生課題。透過這些作品,我們看見別人如何對抗苦難,如何超越苦難,如何面對種種現實與無奈,從而認識世界、反思自我。所以未來的香港會是怎樣?我覺得總有些故事是處於這個獨特環境下的香港人才寫得出來,只是我們還未發現,又或者此刻我們仍然活在恐懼之中。香港的未來彷彿已被寫定,留下來還可以做什麼?但是我們難道要永遠徘徊在悲哀慘情之中?除了「順民、移民、暴民」外,難道就沒有另一個生活方式?二元對立之中又蘊藏著什麼?

我們正處於一個獨特的時代,我會認為只有當我們真真正正把政治現實與苦痛內化後,才會造就新的思潮和人文價值。就算在最敏感的格局裡,人們還是會找到方法表達自我,歌手把想說的唱出來,畫家畫出來,作家寫出來。這些故事就是我們生活在這遍土地的痕跡。這才是真正的本土,真誠而且美。其實無論去或留,真正的命題是如何向前行。這不是妥協,或是遺忘,而是不讓往事無止境地喪志。這樣我們才能直視前路,重新獲取生命力,當一個自由的靈魂。

Auma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