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間餐廳內,竟然又碰到P,我們驚呼,然後相視而笑,我說,真的有緣啊!然後她便繼續埋首沖調飲品了。

她說過,很想努力嘗試做不同事情,每周五天在寫字樓上班,周末到餐廳做兼職,有很多東西想學,例如沖一杯拉了花的鮮奶咖啡。「入去坐是一回事,更生是另一回事」,她說放學後,很多事情無法適應,最艱難的時候,情緒反覆,一時很高漲,然後突然直插谷底,天天躲在家哭,不想出外。

被判監兩年,幾個月前出來,整個世界都變了。被捕後,她一直被還柙,打從一開始,已知道刑期必以年計。那時監倉內沒有太多同路人,她說很艱難,因為支援實在太少,無法預計自己在倉內會遇到怎樣的人和事,那個時間,剛好發生中大、理大之事,外邊風風火火的,倉內同期數的卻只有她自己一人,「朋友都很擔心我,怕我被欺凌」,她甚少被欺凌,甚至沒有跟任何人吵架,笑着說自己性格容易跟人相處。

說話時,P總愛自嘲,聲線響亮,笑聲也特別清脆,是個百份百的傻大姐。她說自己很樂天,兩年以來,過得不差,初時有些阿姨會罵她是「死暴徒」,到了後來跟她聊得多了,竟說「你們這班人不是我想像那樣」,還請她吃餅。一切並非垂手可得,她在獄內擔當「寫信佬」的角色,又為不諳中文的囚友翻譯,打發時間也好,幫人也好,與其天天愁眉苦臉,不如想一想可以如何過得順暢,「以前很喜歡哭,坐完之後不喜歡了」。

從被捕一刻開始,她已知道自己必定會入獄,事情交託了家人和朋友,她還記得,那天法院外,很多人「送車」,很多人喊口號,然後她開始哭,心想,「唔識坐監,點算」。路上,她一直在哭,到了監房,洗澡、換衫,依然在哭,對未來兩年可能會發生的事,她充滿恐懼。吃飯在哭,到睡覺的一刻,她依然沒法停下來,直至睡在下格床的婆婆跟她說,「阿妹,不要哭了,我睡不着呢」,婆婆還剝了一個橙給她吃,她終於破涕為笑。

獄中的第一天,就這樣過去了。「我記得岑敖暉講過,越爛嘅牌越要畀心機打」,她說自己既然不能拒絕,就要過得開心充實,這是人生旅程的部份,「那些討厭示威者的人見到我不快樂,會好開心,坐又點?一樣可以過得很好」。這段時間,她讀了很多金庸的書,說是相逢恨晚,追看得投入時,甚至會忘記自己正在坐牢。

她努力令自己快樂,令時間過得快一點,但其實,怎會沒有難過的時候,例如那年生日,她被困一周「水飯房」,「天天寫日記,衛生情況很差,會有曱甴,看着牠們爬入來」。雖然盡量跟其他人和睦共處,但有些時候,衝突還是避不開的,「得罪過大家姐,她叫我幫她做一些事,但態度不好,我不做,落了她面」。後果是,她不能坐在某處,而且受了很多冷言冷語,別人說了很刺激她的話,「例如說『唔好以為自己讀書好叻,你連監都唔識坐,呢度唔係X大,喺羅湖喳」」。

這些一切,她也能忍受,因為知道終有一天,她會離開這裏。只有一件事,讓她椎心刺骨,就是男朋友跟她說分手。初時,他經常探監,但差不多每次也是吵架收場,她冷靜的說,本身感情也有問題,入獄與否也許沒太大分別。

她們在一起已三年了,到了2019年,分歧愈來愈大,他想等她畢業後結婚、移民,那時她只想往街上跑,他說不想她那樣「衝」,她卻覺得自己根本不算走得前,只是後勤,後來被判入獄,他亦曾許下「我不會離開你」的承諾。

牆內最痛苦的,不是失去自由,不是被規管着的生活,而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甚麼事,最親的人在想甚麼、做甚麼,也無法掌握。每次探監,坐下來還說不上幾句,她便開始哭,她說那段時間,已流盡了一生的眼淚,「真的好辛苦,希望大家不要跟坐監的人吵架,你們可以在外邊用各種方法散心,但他們沒有」。

哪怕是想死的自由,也沒有。

「聖誕節那天他來探監,談幾句又講移民,我忍不住說坐完監移不了民,他只留了幾分鐘就走」。她覺得,那段時間大家都辛苦,而他探監的次數也愈來愈少。在牆內過了一年,她終於知道真相,甚麼移民啊,都是借口,其實他早已跟另一個女生在一起了。而那個她,竟是自己的好友。

在入獄前,他們早已搭上了,只是她被蒙在鼓裏,她怪他為何不早點讓自己知道,在監內發生這種事,跟謀殺根本無分別。她每天都在哭,茶飯不思,理智上知道分手大概是避免不了,但情緒上依然是接受不了,那半年,就如行屍走肉,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中,她形容,自己的情況已不能再差,直至開始遇見更多同路人,才漸漸走出黑洞。

回看那兩年的日子,P覺得時間其實很短,監房就如一個小社會,人們來自五湖四海,有來香港打黑工的越南女子,還有一位來自大陸的啞姨姨,「因為鄉下窮,兒子生病,她來香港打工洗碗,怎料糧也未出就被拉,要遣返大陸」。

牆內遇到的人和事,她寫信給朋友,朋友叫她多寫,還幫她開了專頁。放學後,她依然繼續寫,希望可以幫助牆外的人了解牆內情況,偶爾表達自己的想法,不怕文字變成「煽動」嗎?她笑了一笑,說自己很理性,要留「有用之軀」才能幫助更多人。專頁就如一個「詢問處」,很多候審中的人和家屬問她問題,她覺得自己的能力雖然微小,但作為過來人,她理解那種彷徨,更知道這些實用的資訊,是非常重要的。

被捕那一年,她大學四年級,還有一年就畢業,卻被「踢出校」。大學要求她出席紀律聆訊,但她已在獄中,希望能押後或派代表出席,但校方一概拒絕,最後她收到一封寫上「This decision is final」的信件,「即是連上訴機會也沒有!」對於一個急着跟學生劃清界線的教育機構來說,一切也只是刻板的程序。

她沒有放棄,放學後立即找到跟學科相關的工作,並計劃重讀學位,她覺得自己很幸運,剛出來很多事情不適應,情緒很壞,但同事卻總是逗她笑。她喜歡現在上班的地方,除了因為上司和同事都好,就是容易到達法院,可以上庭聽審,「整個城市都已變得冷清,很陌生」。坐在巴士上,經過夏愨道、龍和道,記憶總是如影隨形,那時候牆上的標語,早已被掩蓋。一切有發生過,又像從沒發生。

今年25歲,她的夢想,是希望自己成長得更快,有能力可以幫助更多的人,但也有失落挫敗的時候,會覺得自己很「無能」,「我不是要當救世主,知道一人力量有限,但與其找金主,不如自己做金主」。然後,她又想推翻這個說法,覺得自己入去之前,沒那麼「銅臭」,放學後工作只不過幾個月,就變得現實了。對她來說,一切也是人生選擇,如果三年前,她選擇了走另一條路,也許已完成碩士課程,結婚、考牌、進入大機構工作,「唔使搞到自己咁辛苦」。

臨行前,她說一定要拍一張揹上布袋的相片,「Si Vis Pacem, Para Bellum」,袋上印着的一句拉丁文,意思是「汝欲和平,必先備戰」。我們距離和平,還有很長、很長的路。

記者 梁嘉麗